卷二 仲春纪 贵生
【原文】
圣人深虑天下,莫贵于生。夫耳目鼻口,生之役也。耳虽欲声,目虽欲色,鼻虽欲芬香,口虽欲滋味,害于生则止。在四官者不欲,利于生者则弗②为。由此观之,耳、目、鼻、口,不得擅行,必有所制。譬之若官职,不得擅为,必有所制。此贵生之术也。尧以天下让于子州支父③。子州支父对曰:“以我为天子犹可也。虽然,我适有幽忧之病,方将治之,未暇在天下也。”天下,重物也,而不以害其生,又况于它物乎?惟不以天下害其生者也,可以托天下。越人三世杀其君④,王子搜⑤患之,逃乎丹穴⑥。赵国无君,求王子搜而不得,从之丹穴。王子搜不肯出,越人薰之以艾,乘之以王舆。王子搜援绥登车,仰天而呼曰:“君乎,独不可以舍我乎!”王子搜非恶为君也,恶为君之患也。若王子搜者,可谓不以国伤其生矣,此固越人之所欲得而为君也。鲁君闻颜阖⑦得道之人也,使人以币先焉。颜阖守闾⑧,鹿布⑨之衣,而自饭牛。鲁君之使者至,颜阖自对之。使者曰:“此颜阖之家邪?”颜阖对曰:“此阖之家也。”使者致币,颜阖对曰:“恐听缪而遗⑩使者罪,不若审之。”使者还反审之,复来求之,则不得已。故若颜阖者,非恶富贵也,由重生恶之也。世之人主,多以富贵骄得道之人,其不相知,岂不悲哉!
【注释】
①贵生:珍惜生命,以生命为贵,属于道家子华子学派的学说。②弗:衍文。③子州支父:古代贤人,帝尧的老师,尧、舜都曾想让位给他。④三世杀其君:据《竹书纪年》载,三个被杀的越王是不寿、翳(yì)、无余。⑤王子搜:梁玉绳据《史记》认为搜即王翳之子无颛。⑥丹穴:采丹砂的井。⑦颜阖(hé):战国鲁哀君时鲁国的隐士。⑧闾:里巷的大门。⑨鹿布:粗布。⑩遗(wèi):加,给予。
【译文】
圣人深深思虑天下,比不上他对生命的看重。眼、耳、口、鼻是为生命服务的。耳朵虽然想听到声音,眼睛虽然想看到色彩,鼻子虽然想嗅到芳香,口舌虽然想品尝滋味,但如果这些危害到生命就抑止。由此看来,眼、耳、口、鼻不能随意行动,一定要有所抑制。这就像做官一样,不能擅自做任何事,一定要有所约束。这是重视生命的要求。尧要把天下让给子州支父,子州支父对他说:“我可以承担天子的职责。虽这样说,但我现在患有忧郁病,正要治疗,没有空暇顾及天下的事。”拥有天下,是重大的事,子州支父不愿因此而有害自己的生命,又何况其他的事物呢?只有不因天下而损害自己生命的人,才可以被托付天下。越国三代的君主都被越国人所杀,王子搜担心遭此厄运,逃到了采丹砂的井中。越国没有了君主,越国人寻找王子搜但都找不到,追踪到采丹砂的井中。王子搜不肯出来。越国人点艾草熏他出来,并让他坐上君王的马车。王子搜拉着绳子登上马车,仰天长叹:“当君王的命啊!为什么偏偏不可以离弃我呢?”王子搜并非讨厌做君王,只是担心做君主的祸害。像王子搜这样,可以说是不因为拥有国家而伤害自己的生命。这就是越人所要求得到他,希望他当上君主的原因。鲁国国君听说颜阖是一个有才能的人,派人先把财币送去给他。颜阖把守在里巷门口,穿着粗布衣服,并且亲自喂牛。鲁君的使者来到,颜阖亲自面对他。使者问:“这是颜阖的家吗?”颜阖回答说:“这是颜阖的家。”使者奉上财币,颜阖回答说:“恐怕你听错了,反而加你的罪,不如先审察明白。”使者回去反复弄清后再来寻找他,就找不到他了。像颜阖这样的人,不是讨厌富贵,是由于重视生命而讨厌富贵,世上的君主多因贵富而对有才学的人骄恣,他们不相互了解,这难道不是很可悲吗?
【原文】
故曰:道之真,以持身;其绪余①,以为国家;其土苴②,以治天下。由此观之,帝王之功,圣人之余事也,非所以完身养生之道也。今世俗之君子,危身弃生以徇物,彼且奚以此之也?彼且奚以此为也?凡圣人之动作也,必察其所以之与其所以为。今有人于此,以隋侯之珠③弹千仞之雀,世必笑之,是何也?所用重,所要轻也。夫生岂特随侯珠之重也哉?子华子④曰:“全生为上,亏生次之,死次之,迫生为下。”⑤故所谓尊生者,全生之谓。所谓全生者,六欲皆得其宜也。所谓亏生者,六欲分得其宜也。亏生则于其尊之者薄矣。其亏弥甚者也,其尊弥薄。所谓死者,无有所以知⑥,复其未生也。所谓迫生者,六欲莫得其宜也,皆获其所甚恶者,服⑦是也,辱是也。辱莫大于不义,故不义,迫生也,而迫生非独不义也,故曰迫生不若死。奚以知其然也?耳闻所恶,不若无闻;目见所恶,不若无见。故雷则掩耳,电则掩目,此其比也。凡六欲者,皆知其所甚恶,而必不得免,不若无有所以知,无有所以知者,死之谓也,故迫生不若死。嗜肉者,非腐鼠之谓也;嗜酒者,非败酒之谓也;尊生者,非迫生之谓也。
【注释】
①绪余:丝的末端,指不必重视的轻微之物。②土苴(jū):土渣。苴:草。③隋侯之珠:传说中大蛇报恩送给隋侯的珠宝。④子华子:魏人,道士。⑤全生:保全生命,顺应生命的天性。亏生:生命的天性受到一定程度的损伤。迫生:压抑生性,苟且偷生。⑥所以知:使认识外物的感知器官、知觉。⑦服:屈服。
【译文】
所以说:道行中至真的地方是用来保全生命,其余的才是用以治理国家,其中轻贱之物才用来治理天下。由此可见,成就帝王之业的功夫只是圣人闲暇时的事情,并不是他们用来完善自身的保养生命的方法。当今俗世中的人,危害身体,放弃生命去追求身外之物,他们为什么这样做呢?他们究竟要做什么呢?凡圣人的行动,一定会审察行动的原因与方法。假如有人在这里用隋侯的宝珠弹射高空中的飞雀,世人必定笑他。为什么呢?所用的物贵重,所得到的物轻贱的原因。生命难道比不上隋侯的珠宝贵重?子华先生说:“全面顺应生命是最上等,片面顺应生命第二,死又次一等,压抑生命是最下等。”因此,所谓珍惜生命就是全面顺应生命。所谓全面顺应生命,是使六欲都得到它们适度相宜的需要。所谓片面顺应生命,是使六欲达到它们相宜需要的一半程度。对生命的损害分薄了生命的尊贵,生命损害得越厉害,生命的尊贵就越被分薄。所谓死亡,是没有知觉,回复到人还没有出生的状态。所谓压抑生命是六欲没有得到相适宜的需要,反而却获取了它们所十分厌恶的东西,屈服、耻辱就是这种情况。没有什么耻辱比不义更大的了,所以不义,就是苟且偷生,但苟且偷生并非只是不义,它连死都不如。凭什么知道这点呢?耳朵听见不想听的东西,不如不听;眼睛看到所厌恶看见的,不如不看。所以打雷时就捂住耳朵,闪电时就闭上眼睛,这是像苟且偷生一样的比方。凡六欲都知道自己所十分厌恶的东西,如果一定不能免除,就不如没有知觉,没有知觉,就称为死亡,所以苟且偷生不如死去。喜欢食肉的并非死鼠的腐肉都吃;贪好饮酒的并非变坏的酒都喝;珍惜生命的并非愿苟且偷生地活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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